尽管沈京墨很不愿意一遍一遍又一遍的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病情,但她又不得不重复:
“我被诊断出胃癌,已经是晚期了,昨天刚做的检查,癌细胞全面扩散,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
“那小景知道吗?”
陆晏廷只觉得很揪心。
沈京墨苦笑着摇头:
“他不知道,我没打算告诉他。”
“所以你这么着急想要找到真相让坏人绳之以法,是怕自己去了那边见到亲人没法交代?”
陆晏廷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人到了一定年纪,多多少少都会信一点鬼神论。
沈京墨苦笑:
“我不相信人有来世,也不相信天道轮回,更不觉得逝去的人会在另一个地方相遇,如果真的有,那人活着未免太遭罪了,已经见过了世间的破烂不堪,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要进入六道轮回再世遭劫。”
陆晏廷微微皱眉:
“你似乎没有活着的信念了,虽然你年幼时遭难,成年前也饥寒交迫朝不保夕,但你回国这七年,身边遇到的人都对你很好,尤其是裴度,他这么爱你都无法愈合你在这世上所遭受的创伤吗?”
“陆叔叔相信爱能治愈一切?”沈京墨反问。
从鬼神论到有请论,其实对于陆晏廷来说都挺荒唐的。
陆晏廷仰天叹气:
“爱就是个屁,爱什么都战胜不了,爱只是个累赘,让本就身为血肉之躯的人变得更加脆弱娇嫩,不堪一击。”
沈京墨以为陆晏廷会说爱是盔甲,爱能感动天地,爱是治愈时间苦痛的良药之类的话。
没想到他更加悲观。
好像他们那一辈的人,都经历过事而不顺爱而不得。
沈京墨笑了:
“我懂,不管是陆叔叔您,还是裴沥洲,你们都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投胎这门技术活,你们拿捏得恰到好处,本该是王者的一生,却败在了一个爱字上,如果不追求所谓的爱情,你们的一生必是风生水起所向披靡。”
陆晏廷附和:
“爱让我们畏手畏脚,不敢拼尽全力去争取,也不敢毫不犹豫就放弃,或许几十年几百年后,那群恋爱脑知道我们的事,会说我们是个情痴,但实际上,我们都是生活的傀儡,情感的懦夫,我们连自己的明天都决定不了,还拖累一个无辜的女人为了这份所谓的感情葬送一生。”
对于陆景和的妈妈,他始终带着亏欠。
她活着的时候,他除了那一腔自以为是的热爱之外,其余的什么都给不了。
给不了金钱,给不了地位,给不了名正言顺的身份,甚至连陪伴都给不了,更别提庇护。
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之所以苟延残喘的活着,不过是陆景和的妈妈临终托孤,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护好他们的儿子。
面对自责的陆晏廷,沈京墨却心境很平和:
“其实您不必如此,哈珀·李在她的著作杀死一只知更鸟中写道,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的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可当你走过他走过的路时,你连路过都觉得难过。”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的对别人做到感同身受,你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但如果换个人站在你的位置上,他们未必能做到你所能做到的,或许命运早就为我们写好了结局,无论我们如何挣扎,最终都会走到那一步,所以我们不要去设想那一条我们没走过的路,路上未必全部都是风景,也有可能是满地的荆棘。”
听着沈京墨非常平和的说完这段话,陆晏廷很震惊:
“我以为你会骂我是个懦夫,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把我要跟于美丽离婚的决心下到最大,我和小景妈妈的结局或许就会不一样。”
“或许那样陆妈妈会去世的更早,小景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而你会饥寒交迫的过完这一生。”
沈京墨把最坏的结果说出来。
这些话当然是用来安慰陆晏廷这个还活着的人的。
当然,这也不仅仅是安慰。
当我们站在上帝视角去观看全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找到一条完美的出路,但实际上我们又都是身处局中的人,身为血肉之躯,必会有所牵挂。
沈京墨拍了拍陆晏廷的肩膀:
“你觉得你没有拼死抗争,仅这一点就对不起陆妈妈,但其实你已经知道了结果,裴沥洲从联姻一事被提出开始就在抗争,他不想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但结果呢?在他漫长的三十年的婚姻里,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反抗,结果还是连婚都离不掉,局外人觉得他只是一个人,但身在局中的他,早就是一棵参天大树,看似斧头和锯子就能割断一切,实际上大树的根在地底下蜿蜒缠绕。”
陆晏廷已然热泪盈眶,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心里的那个疙瘩竟然是被一个濒死的晚辈所开解的。
他握住钓鱼竿的双手在不停的颤抖,低着头身子起伏着。
他在哭。
哭一路走来的艰辛,哭这半生的寂寥。
也哭这一生命定的悲惨结局。
过了很久之后,沈京墨递给他一块帕子,帕子上绣着八个字:与君倾心,至死不悔。
这是陆妈妈绣的手帕。
临死前交给沈京墨。
她什么话都没留下。
但沈京墨知道,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陆妈妈回顾自己这一生,爱上陆晏廷这件事,她从没后悔过。
陆晏廷紧握着手帕,这一刻的他,没有了独钓寒江的清冷,也没有他那一身的儒雅,有的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在缅怀着自己这一生最爱的人。
等他从自己的情绪中剥离出来,陆晏廷用陆妈妈绣的手帕擦干眼泪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的他,眼神坚定的看着沈京墨:
“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要把二十六年前的事情查个底朝天?”
沈京墨十分笃定的点头:
“我必须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这件事。”
“好!”
陆晏廷站起身来:
“那我告诉你,今天你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当中的刺猬是谁。”
沈京墨也跟着站了起身,她有些颤抖的问:
“是谁?”
陆晏廷望着她的双眼,缓缓说出了三个字:
“江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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