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灯火摇曳。天地之北,雷声阵阵。
原本在内堂中酣睡的秦凤仪已然返回家中,辛劳之余便是享受。对于秦凤仪而言,世间最好的享受就是陪伴在芙蕖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亦不失为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腰缠万贯也好,河山社稷也罢,在这位秦家公子的眼中,都不如那名叫芙蕖的女子。前者纵有千般好处,也无法与后者相提并论。
方才在睡梦之中,秦凤仪仿佛看见了许多人,但无一例外都不熟悉。那些人步履蹒跚地走到他面前,满眼期待,以沙哑的嗓音提了一个问题。
山河崩毁之时,若舍弃一人便可救世,尔愿为否?
秦凤仪只顾摇头,却不说话。许是有些意外,所以那些人就稍稍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说出了第二问题。
此人与你非亲非故,一生从未见过。于你而言,他不过就是山间一枯木,湖底一顽石,至于是舍是得,其实无甚差别。若是如此的话,可愿舍弃?
秦凤仪当即嗤笑一声,“屁话!既是与我无关之人,生死又为何要交由我来决定?如此不长脑子的话,也亏你们问得出来。”
那些人微微一怔,神色开始变得有些茫然,一个个抓耳挠腮,似乎很着急的样子。片刻之后,一位神情威严,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突然走了出来,站在距离秦凤仪身前一尺的位置上,开口问道:“乱世已至,民不聊生,天下各州,一片哀鸿。对于如此凄惨的景象,你是否忍心一观?”
“圣人有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若天地间已成乱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说不定到时候连活下去都变得极其困难,所以哪还有心思去关心什么人间疾苦。一片茂林,突遭天火,怨不得谁,鸟兽惊而四散,各自逃命,实乃情理之中事。”秦凤仪淡淡地回答道。
中年男子怒目而视,继续问道:“若你安然无恙,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又能否向遇难之人伸出援手?”
秦凤仪打了个哈欠,然后咧嘴一笑,“不帮。”
闻言之后,中年男子泊然大怒,厉声呵斥道:“小小年纪,难不成竟连这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如此冷漠,日后何以身兼一州要职,又何以做那管辖三境政务之人?!视苦难百姓如蝼蚁,更毫无怜悯之意,若你掌权,日后三州百姓岂不是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秦凤仪不为所动,神色平静地回答道:“当下之秦凤仪选择不救,与日后之文官秦凤仪选择冷眼旁观,是皆然不同的两种局面。前者情理之中,后者毫无良心。当下之秦凤仪之所以选择不救,是因为能力有限,管不过来。若是真得有那么一天,城县之中有地方官员搭理,一国之内有明君良臣思虑,怎么着,也轮不到我一个小小的富家子弟去管,如此越俎代庖,免不得叫人记恨,事后若因此惹来祸事,反倒得不偿失。
日后身居高位的秦凤仪若是置之不理,那就是失了良心的国之蛀虫。此人不但配不上的那顶乌纱帽,更是对不起手中的俸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除此之外,无论我秦凤仪做出任何决定,都是情理之中的自家事,容不得旁人多嘴半个字。做一个纯粹的好人似乎很难,但做一个心怀正义的所谓恶人却很容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救与不救,由我自己说了算。”
此时处于梦境之中的秦凤仪已然察觉出了一些端倪,但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此刻既然有人发问,那么口中答案自然是发乎本心的选择,是秦凤仪心中的真实想法。
救有救的道理,不救有不救的理由,前者未必对,后者则未必错。草木尚有情,人又岂能真的无义。一片哀鸿遍野的景象任谁也免不得有所触动,但怜悯之余,需要的是一种理智,而不是盲目地去选择插手其中。
中年男子强行忍下怒意,继而沉声问道:“尔一族之人将亡,牺牲家中一女子便可救其全部性命,可愿为之?”
秦凤仪眉头微皱,面色一沉,冷笑一声,反问道:“换作是你,你可愿为之?!”
中年男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自然愿意。”
“去你娘的!”秦凤仪怒气冲冲地骂道,“你他娘的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
看似表面大大咧咧的秦凤仪,实则内心细腻,故而此时已然猜出了诸多问题背后的真正目的。如此循循善诱,倒是不嫌麻烦。
中年男人有些不解地问道:“难不成你仍是不愿意?”
秦凤仪神色冷漠道:“为何要愿意?”
“一族之中数十人的性命,在你眼中,难不成还比上一个弱女子?”中年男子难以置信地说道。
秦凤仪眼神坚定地说道:“没错,就是比不上。”
至此,梦境结束。之所以如此草率,是因为张麟轩的有意叫醒。此起彼伏的鼾声实在有些令人苦恼,故而少年不得不以捏住自家兄弟鼻子的办法将他唤醒,如此一来,也就无意间扰了一场“清梦”。
起身之后,秦凤仪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剑客,后者微微一笑,指了指一旁的张麟轩,轻声提醒道:“罪魁祸首在此。”
要算账就趁早,能揍两拳是两拳。
与此同时,张欣楠还悄悄地以心声与秦凤仪简单地言语了几句,“府门外焚尸一事,是鹿衍思虑不周。在此,我这个做师兄的先行替他与你赔罪。一场梦境不必当真,但心中的选择不可动摇。嘴上说的话可以千奇百怪,然心中所想只能唯一。若是生了二心,日后神仙难救。”
秦凤仪默默点头,将其牢牢记下。眼见夜幕降临,秦凤仪便告辞离去,就此返回家中。
此时此刻,内堂之中真正剩下的就只有一对师徒。求凰与李子留在了外堂,一个独自打谱,一个落笔成书,各有要忙得事情。
张麟轩不知为何,此刻竟是有些拘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正在默默翻书喝茶的张欣楠抬起头来,笑问道:“臭小子,你这是怎么了?”
张麟轩深呼一口气,沉声道:“不知为何,就是感觉不太对,似乎身体有点不舒服,但徒弟很清楚,这并不是身体上的异样。”
张欣楠立刻合上书本,以内视之法察看少年心湖,但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一切如常,并无不妥之处。张欣楠微微皱眉,陷入沉思,忽然一道心声传来,帮忙解了答案。
“天地之北,大道相冲,难免波及于此,还望师兄帮忙看护一二,师弟鹿衍不胜感激。”
想到天地之北的苍穹上,此刻正在发生的一些事,张欣楠随即恍然,轻声笑道:“有人在北境捣乱,你那位十三师叔气不过,所以就去找人理论了。看样子似乎没谈妥,不然也不至于打起来。两人心中都有所顾忌,所以出手并未用尽全力,只是在以自身大道不断地消磨彼此。你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是因为在两种大道相互磨损之时会产生一种向外扩散的道韵,就如同石子投湖后所荡起的涟漪。对于修行之人而言,向外扩散的道韵势必波及自身,所带来的冲击大小因人而异,故而会有许多不同的症状发生。总的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强行解释一番后,张欣楠赶忙喝了一口茶,心道:编瞎话可真难。
至于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出自于灵魂,但牵涉颇多,不便妄言。无论秩序的维护者在与不在,那条长河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所以对于某人的过界行为,自然要做出一些合理的惩罚。
荒原之上,一袭青衫迎风作舞。只见鹿衍神色冷漠,单手托着一座宝塔,轻蔑道:“敢问三师兄,这其中滋味感觉如何?”
荒原大祭司此刻正悬于苍穹之上,与人遥相对峙。只见他身着一件暗红色的袍子,手中握着一柄赤金色的折扇,其上隐隐有雷光闪动,似是天上雷声的真正来源所在。
荒原大祭司面露不悦,沉声道:“如此胆大妄为,眼中可还有十方阁?!”
鹿衍冷笑道:“师兄眼中若还有十方阁,又岂会做出那等肮脏龌蹉之事?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师弟自然是有样学样,暂且顾不得什么十方阁了。”
荒原大祭司怒喝道:“小十三,你放肆!”
“师弟我胆子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难不成师兄今日才发现?”鹿衍不由得笑出声来。
“多说无益,宝塔留下,我便放你返回北境。”
鹿衍嗤笑一声,道:“师兄做事历来自信,但您千万别忘了,自信与自负之间仅仅一线之隔。留不留得住,尚且两说,又何谈放归一事?”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顾当年情分了。”
鹿衍弯腰作揖,轻声道:“有劳师兄赐教。”
折扇半开,雷光乍现。与此同时,在这位荒原大祭司的身后,一尊法相庄严的神灵金身骤然浮现,天雷落于掌心之中,化作两尾青蛇,缠绕在其双臂之上。
荒原大祭司伸出两指,猛然刺向自己的双眼,顿时鲜血淋淋,顺着脸颊而落向地面。
人眼虽“瞎”,但神眼却缓缓睁开。顿时间,一道金光扫过天地。金光还未完全消散,一拳便猛然砸落,直指那一袭青衫。
鹿衍不退一步,准备硬接这一拳。
拳势未至之时,鹿衍由衷地赞叹道:“真不愧为天下武夫第一人。武魁二字,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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