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将军很守约,说拖三天,便是三天。第四日,在这些长老断粮断药,一心求死时,霍将军一袭天青圆领袍踏光而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拿白玉冠束好。
神气地不得了,只是这大马金刀地坐姿糟蹋了这身衣裳。
堂上诸位也没什么精神细究来者何人和来者坐姿不雅。一个个瘫倒在地,不抱希望地想,现下只要有人能解了他们的困境,那就是祖宗。可关键是,圣女把持了整个寨子,何人能来?
这圣女,实在是低估她了,折腾起人来极有一手,白天在堂上吃饭,晚上在堂上放蛇。还时常拿他们来试毒,试了毒,毒发再给解药。
这三日,比三年都难熬。
霍将军今次特意准备了一个带着盖子的茶碗,她拿着盖子和茶碗互相碰撞,哪怕这些人如今已经听天由命了,但听到这瓷器撞击之声,竟然还会有些恐惧,比起圣女每次前来的阴阳怪气,明显这位不言语的小郎君更可怖些。
霍将军,就在这些人一心求个痛快的眼神里缓缓开了口,“鄙人,霍帅帐下的跳荡先锋。”
配合这句话的,是霍将军志在必得的笑容。
不过是一群残兵败将了,霍将军换了个坐姿,摆开架势,准备大谈特谈。
这目光不过才往下一瞧,便发现了些不一样。
这末位门口出那位老者,虽也狼狈,而且瞧着年岁颇高。但着装不乱,眼神坚毅。只是面色苍白,浑身无力。见永安瞧他,还艰难地坐直,背了背手。
永安瞧清楚了他的动作,心头大震。
原本准备的长篇大论,也一缩再缩。飞速道:“我大渝的军队,已荡平了南蛮十二寨。从今往后便只有大渝的西南夷,再无独立的南疆了。鄙人不才,兵不血刃拿下了你这十二寨。”
今晨接到的消息,萧无意已将南疆收编完毕,带着人朝南线去了,这下才形成了霍将军想要的夹击之势。
而且三日前,她召了秋夕鸣蝉过来,拉走了那些珠宝,和南疆的图腾刻章。
不出意外,南线也能不日休战整编。南线的战事,这下是真的收尾了。
“诸位若愿降,可免一死。若是不愿,霍某人亲自送你们为已经逝去的南疆殉葬。”
说着还扬了扬她的长鞭。
留他们到今日,也不过是怕萧将军遇到什么不测,留着这些酒囊饭袋当个筹码。
如今萧将军那里不辱使命。这些人,她会通通交给宴楚歌。
若中间有人要降,她可以在宴楚歌下杀手前求求情。
旁的,还是不要指望了,她对这蛮夷之地,可没什么好感。
霍将军满意地看过每一个人的表情。欣赏够了便大步离去。
临出门时拎走了门口那老者。
直接将那老者提到了陈娘子处,进门便嚷道:“赶紧给他解毒,看看可别有什么后遗症!这老头可一定得长命百岁!”
看他那张脸实在别扭,霍将军自己上手撕掉了他那张假皮。
露出一张虽年迈但难掩俊逸的脸,陈娘子毫不怀疑,若是此人再年轻个几十岁,定也是丰神俊朗的翩翩佳公子。
霍将军眉头皱地死紧,帮着陈娘子点了他周身几处穴道止疼。
忍不住念叨:“杜老头,不是我说你,你老老实实待在陇安便好了,来这蛮荒之地做什么?!若是我今日未认出你来,定会将你连同那些南疆长老一同交到宴楚歌手上了,落到她手里,你还能活下来吗?”
永安离开长安至今,此刻最后怕!
若不是方才在堂上杜老头冲她背了背手,她定是认不出的,原先讲学时,杜老头最喜欢背手,她和阿兄私底下经常这般学他,被他撞见过不只一次。没想到,这竟会成为她认出杜老头的凭据。
“永安,你二人认得?”解毒丹是现成的,喂服便可,只是这老者这几日未曾好好进食,自然会体弱些,陈娘子开了几味药,听这霍将军这一叠声的质问,竟觉得有些好笑,霍将军哪里这般关心过谁。
“认得,怎能不认得。”霍将军指了指竹榻上的老者,“我同北辰王殿下的授业恩师,前太傅,如今的闲人。”
陈娘子肃然起敬,“杜太傅,久仰久仰。”
说完便匆匆去给杜太傅煎药了。
“杜老头,这两天,宴楚歌,就那木塔圣女,没拿你你来试毒吧?”
霍将军眼睛眯起,宴楚歌要是敢拿杜老头来试毒,她一定也让这木塔圣女尝尝霍将军的厉害。
杜太傅费力地摇了摇头。
永安这才放下心来,随即眼睛亮亮地求表扬:“怎样?我这一仗,赢得漂亮吧!是不是没堕了你的名头?”
杜老头用尽全身力气伸手拍了拍永安的肩。
他同谁都没曾说过,眼前这个,才是他的得意门生。
永宁北辰王太子都算上,只有眼前这个女娃娃最像他。
可她这些年越发偏激狠厉,满心满眼杀尽回鹘狗,接霍帅的任,越发不像个小娘子了。
他一直自责,许是这些年来,待她太严了,反而教岔了。还担心他日九泉之下,无言面对老友。
可就方才,永安拿那亮晶晶的眼神瞧他,仿佛当日他问,何以安身,那个回他花鸟鱼虫的小家伙又回来了。
他怎能不欣慰。
杜老头哑着嗓子拼命道:“得徒如此,夫复何求!”
霍将军真恨不得拿笔将这话记下来,再印一个杜老头的私印。生怕这老头反口。
事实上,霍将军的顾虑是对的,杜老头第二日能下床活动之后,就不再承认有过这事了。
霍将军痛心疾首:“杜老头,你的良心呢?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被你扔在不同地方了吗?堂堂一代名儒你怎可反口如此之快?”
“没大没小!”杜太傅寻了一圈没寻到类似戒尺的物件,只能先不疼不痒地骂一句。
永安如今是了却了一桩事,乐得同杜老头满寨子里乱转。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瞎聊,这也才知道,杜老头原本是在陇安的,听说南疆乱了才特意过来瞧瞧有没有何处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阴差阳错地进了寨子。
这次时疫蹊跷,他猜多半是人为,而且是大渝所为,这才撺掇着众人过来一探究竟,无意间帮了永安一个大忙
“杜老头,我发现,你现在口气倒是越来越大了,你少时是个文弱书生,老了是个年迈的书生,还能将一个蛮族长老弄死,取而代之?”
霍将军一边毫不客气地嘲笑杜太傅,一边把手里新捉来的两条火焰蛇打结。
杜太傅看一眼便远远地躲开,他最怕蛇了。
便是他教给永安,要坦然接受自己的惧怕。
“我带了永宁的箭弩,一路走得还算顺畅。”
杜太傅拄着拐杖东戳戳西按按,生怕有蛇窜出来。
还不忘关心永安,“你何时回陇安?南线有平将军在,应是不用你亲往了。你阿耶那边也收尾驻扎了,赶着这几日走,还能早些团聚。”
霍将军尴尬笑笑,这便是她要对杜老头说的事情了,不然她也不会这一大早跑来关心师长。
“杜老头。”永安在某些时候,时常自诩是个矜持的小娘子。会对任何话都觉得难以启齿。
见杜太傅看过来,霍将军狠心咬牙跺脚,“我不去陇安了。”
哦,就这事?“也对,还是得先回长安受赏。”
也不是受赏啊,霍将军皱着眉头,不停地琢磨哪个方式说出来他更能接受。
霍将军觉得,下次再有这种事情,还是让慕珣瑭来比较好,“我,我也当不成霍帅了。”
慕珣瑭性格温柔些,说话慢条斯理地总能让人好接受些。
嗯?杜老头老脸一皱,不应该啊,当今圣上有北辰王看着,不该打压霍家才对。
北辰王的品性,他是清楚的,最是明理不过了,怎会与永安为难?
“陛下流露出兔死狗烹的意思了?”若是如此,他应该能替霍家在陛下面前开开口。
“不是。”永安摆摆手,将那蛇扔到一边,理了理衣襟。
“你也知道,小娘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嘛。”
杜老头慢慢品味了霍将军的话,不可置信道:“你要嫁人?”
看她点头,杜老头险些连拐杖都没扶住。
何人?她在长安不过半年竟然以有了意中人?
“当今北辰王殿下,慕玦。”霍永安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仅仅是念出某人的名字,都觉得心里满地发涨。
“谁?”是不是这南疆日头太毒了?他怎么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霍将军这满腹柔情都被杜老头冲散了,娥眉倒竖,“杜老头!我就不能嫁给慕珣瑭吗?!”
哪是不成啊,不过是没想到,自家当孙女养大的小家伙,明明前一日还在说只愿一生花鸟鱼虫,第二日就过来说她要嫁人了。
杜太傅竟然还有些惆怅。
霍将军见他摇头,自己却开心了。“我也说呢,霍将军配得上最好的小郎君!”
她拍拍杜太傅的肩,转头便不见了踪影。
杜太傅这才慢慢忆起她昨日那身看着十分熟悉的装扮,可不正是北辰王的着装习惯。
也怨不得今次再见,戾气全无。情爱一途,果然是最能改变人的。
而转头迎着烈日,撑伞信步的霍将军,终于在南疆竹楼顶上,等来了北辰王的信笺。
与那日他醉酒后说得一般无二,鲜花底纹,隐隐带香,一张信纸,寥寥数语: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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