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使团在越过张家口之后,还未入京,正使萨瓦伯爵就已经对这个古老的帝国充满了感叹。
此时的欧洲正存在启蒙运动兴起之初,萨瓦伯爵去过西欧,也和那些早期的启蒙学者有过交流。
称赞外国的目的,往往是为了批判本国。这一点在启蒙运动兴起之初展现的淋漓尽致。
如同伏尔泰所言:当迦勒底人还只是在粗糙的砖坯上刻字时,中国人已在轻便的竹简上刻字……
伏尔泰还曾为孔夫子赋诗一首:
唯理才能益智能,但凭诚信照人心。
圣人言论非先觉,彼土入昔奉大成。
每当人们希望变革的时候,总会先描绘出一个理想国。中国的理想国是三代之治,而此时欧洲的理想国就是儒家中国。
至于事实是不是那样,并不重要,在为某种目的的鼓吹中,真相从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人们确信有更好的选择。而此时、此刻、此地,烂透了。
俄国人比之更遥远的法国,对于这个传说中的理想国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俄国是最崇外的。没有之一。
这种别扭的心态很奇葩,也很容易理解:
一方面如同荆楚,我蛮夷也,你奈我何?
另一方面又极端地想要得到西方的认同,摆脱蛮夷的身份,从法国舔到荷兰又从荷兰舔到立陶宛,只要是西方的就值得舔,并且从未改变过融入西方的心。
以俄语为耻,以拉丁文法语为荣,但又以最纯粹的俄语撑起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半边天;以俄国传统服装为耻,以西方衣着为荣,却又对能够穿着布拉吉跳最正宗俄国舞蹈的少女充满赞誉和欣赏;以俄国的野蛮专制为耻,以西方的启蒙思潮为荣,却又恨不得每一位君主都是彼得、叶二;以俄国的农奴村社为耻,以西方的资本发展为荣,却又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俄国的良心歌唱村社的挽歌、恐惧工业化带来的阵痛……
这种别扭与奇葩,在此时的表现,便是西方的启蒙学者舔东方的时候,他们又认为越往东越蛮夷,对自己不那么“蛮夷”还带着几分骄傲。
“半蛮夷”总会试图在真正的“蛮夷”身上找到自信。
带着这种别扭和奇葩的偏见,萨瓦伯爵抵达张家口的时候,以为张家口一定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高耸的大境门还在,因为蒙古衰落和驻军北移而失修的长城,从贡市和茶马互市发展起来的贸易城市人流涌动。
瓷器、茶叶、红糖、药材、牛马、毛皮、毛织等在这里交汇。俄国此时很难闻到的刺鼻的煤烟味,也在午饭的时候偶尔飘出一些。
拥挤的人群,站在道路两旁看热闹,大约是因为天主教传教士的缘故,这里的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如同罗刹一样的人,并不太过惊奇。
和尚、道士、喇麻、儒生、偶尔走过的天主教徒,不同宗教的人在这里和谐共处。
这样繁荣的景象,在整个俄国,此时或许只有彼得堡与莫斯科。萨瓦伯爵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中国一座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同行的齐国公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这可能是张家口历史评价最高的一天了,应该被张家口载入史册。这些罗刹人当真是没有见识。
“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去苏州、金陵、广东、漳州去看看。张家口之于天朝,或如贵国的阿斯特拉罕,连基辅都算不上。”
这个回答让萨瓦伯爵瞠目结舌,又询问了一下齐国公一些别的事。
翻译倒是很乖巧,翻道:“伯爵请问,公爵的封地在哪?齐这块封地有多大?”
“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没有封地,也没有食邑。齐很大,人口千万,但那不是我的封地,那是天子之土、天子之民。”齐国公心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问我封地食邑,当今天下除了世宗皇帝那一脉,哪还有真正出镇一方的诸侯?
得到了翻译的解释后,萨瓦伯爵回想着过了张家口这一路的见闻,心想中国的官僚制度或许是最好的制度了,至少无论法国还是英国,都没有这样高效而统一的制度。
至少从现在来看,每一处的官僚都在执行贯彻着上面的意志。齐国公不需要和任何当地人商量,而只需要命令,哪怕齐国公的封地不在这,或者根本就没有封地。
这是彼得变法一直想要达成的,但死前还是没有达成的梦想。
夜里休息的时候,萨瓦伯爵就将自己所见的一切记录在了日记当中。
“中国人没有正信,他们是多神教的偶像崇拜……”
“靠近京城的市镇很繁华,池塘里有一种奇怪的鲤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甚至绿色的,他们并不吃这些奇怪的鲤鱼,而是用来观赏。无论如何,这些奇怪的鲤鱼都很美丽,询问了当地的官员,他们说这种鱼很好养,或许可以带回莫斯科……”
“可怕的中国人什么都吃,没有任何的忌讳。青蛙、乌龟、狗……但是宴会上的菜品很好,他们的酒很醇美,或许只有罗马涅的酒才能相比……”
“中国人的衣服很漂亮,有钱人穿的丝绸。衣袖宽大,很像是肥袖女上衣的袖子。很多女人的脚很小,小的像孩子一样,据说女子最大的耻辱就是被人看到脚,所以他们把脚用布藏好……”
“一些城镇里会有一些马匹或者驴子,在街道口。如果你愿意,可以出一些铜币,就可以骑乘。如果是驴子,会有人在前面牵着……”
“询问后可以知道,葱、蒜、萝卜、芜菁等大约在大斋节前成熟;樱桃和黄瓜在乔治日左右成熟;葡萄和梨子在谢苗节前后。中国人是很好的园丁,他们的菜产量很高,农田的产量也很高,甚至是我难以想象的……”
“是这里的肉食很贵,比俄国要贵的多。一只母鸡大约二钱银子,一只鸭子要比母鸡贵一倍,公牛大约十两银子。在这里我才知道了一个震惊的消息,茶叶是长在树上的,那些成团的、在彼得堡上流社会风靡的茶团,连上等都算不上,至少在这里的官员招待我们从不会拿出茶团,并认为那是鞑靼人才喝的,他的话让我很羞耻……”
“这里并不是遍地宝石。相反,同样的珍珠在这里要比俄国贵三倍。在张家口这样的地方,也可以很轻松地在集市买到胡椒等香料,丝绸、棉布、茶叶、药材甚至火药,都要比彼得堡便宜许多。我不知道俄国有什么货物可以卖到这里,或许,宝石和珍珠?”
“各地的‘市民射击军’的军械并不好。很明显的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风格。可以看到弓箭、盔甲、火绳枪……至少在这里,我没有看到燧发枪。他们的大炮很多,各种不同的口径,或许他们用大炮的数量弥补火绳枪混编的火力不足……”
“马上就要到京城了,晚上天气很好,测量后可以知道,京城的纬度大约是北纬四十度,很难想象,这里的纬度和罗马差不多。比巴黎、伦敦都要往南,但天气却比那里冷很多。科学院的小伙子们认为,或许有一道寒冷的洋流在东边的大海里。这里的风很大,沙子很多,也不靠海,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会把首都选在这种地方……”
“当然,这里的风沙即便再频繁,也没有莫斯科的火灾频繁……”
“不同的官员衣服上,绣着不同的动物。仙鹤、鹌鹑、狮子,以及一种奇怪的黑白颜色的熊。据说蛇在这里是神圣的动物,皇帝的衣服上以及禁城里,到处都画着长着腿的蛇,而这种蛇就像是沙皇的皇冠一样,不是臣民可以拥有的……”
“耶稣会的天主教徒告诉我,中国的皇帝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善良的教徒,即便他拥有几十名妃子、即便他偶像崇拜、即便他并不读《圣经》。或许,只要允许他们继续开教堂,哪怕皇帝把罗马教皇打一顿,他们都会认为皇帝内心是善良的教徒……不过天主教教士对前途充满了忧虑,他们的信仰招致了当地的剧烈反抗,我不认为传教可以作为这一次谈判的要求,毕竟他们的官员里有一个对宗教和欧洲局势很清醒的年轻人……”
“询问了一下当地的司法机关,他们自认为他们的审判是公正的,但实际上却是不文明的、野蛮的。当然,相对于俄国的农奴,这种审判是进步的,但农奴并不算人,而他们却认为自己的国度里没有奴隶……”
还没有走到京城,萨瓦伯爵就用一种管中窥豹的态度,对大顺做出了判断: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暂时是不可战胜的。富庶、人口众多、没有宗教冲突、官僚贯彻着上位者的意志、任何官僚在辽阔土地的任何一处都能做成他们想做的事。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如果按照彼得制定的税法,并且完全贯彻执行下去,包括穿长衫要缴税、蓄须要缴税等等,恐怕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至少可以收到八千万甚至一万万的岁入,这是此时的俄国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的数目。
萨瓦伯爵当然也看到了一些并不这么光鲜的东西。
比如无偿的徭役,使团需要人手,帮助喂马、运送草料等,当地的官员就会就地征发一些穷苦的农夫,让他们进行无偿的劳动。
穷人当然很多,这一次大顺又没有学隋炀帝“丝帛缠树”,乞丐也会经常出现在视野中。只不过这些乞丐也很老实,看到使团和官员后就会躲开,至少不会冲到使团中求施舍……可能是怕被官员和士兵殴打。
穷苦的孩子背着柳条筐,跟在使团的后面,争抢使团的马匹掉落的马粪,然后将这些马粪送到自己家的菜园,甚至有孩子因为争抢马粪而打架。
不同文化的贵族有着不同的“风雅”,底层的苦难却总是相似的。
另个时空里,在工业革命策源地出生却连煤都没见过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真贵族马戛尔尼访华的时候,自然不会拿那些乞丐,和伦敦工厂区里为了多干一点活、多挣一点钱、而给吵闹的自己的婴儿喂食酒和阿片以求安静的贫民去对比。
一鸦前后的英国人会在笔记里记载伦敦农夫的啤酒肚和鼎定天下的水晶宫去彰显“上国富庶”和“文明体面”,却不会提半句伦敦纺织区里只能活三年的工人,真正关心的人正在伦敦的图书馆里用脚刨坑。
只是那时候还能玩一玩田忌赛马,这时候的萨瓦却连田忌赛马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是不知道俄国的农奴是什么样,对这些穷苦的人也没有什么同情。他在乎的只是大顺的实力,以求为日后的谈判做出一个底线的判断。
离开了蒙古之后,他心里的底线就越来越高。就像是当日刘钰谈判时候说的那样,大顺正在试图变革,而钱不缺,枪炮和教官就不会缺。
北疆一战,飞天的热气球、法国式的攻城技巧、强悍的后勤能力和不算差的炮兵,都让俄国人确信大顺军事上的落后只是暂时的,并且已经开始了追赶。
此番使团南下,更是让萨瓦伯爵确信了刘钰当初的话不是恐吓,无论是人口还是城镇的富庶程度,俄国都不应该招惹这样一个大国,尤其是这个大国已经开眼看世界,知道用波兰王位、克里米亚和土尔扈特部族的事来威胁他们后,更是如此。
过了张家口,就是正式的农耕区,今年的雨水很好,北方自战乱之后的抑制兼并也做的不错,这是一个饿不死的年,对于此时而言可谓算是盛世了。
到了昌平,随行的护送卫兵都被解出的武装,枪支和作为“礼物”的大炮暂时被封存在昌平的军营中。
这是在边境谈判时候就已经定下的规矩,刘钰改动了一下拿皇的话,作为还没有形成“世界礼法”之下大顺和外国平等外交的一种规则。
“外交官拒绝五拜三叩首就是对天子不敬。一位中国的使节到彼得堡应该向沙皇施以俄国爵位或者高等文官一样的礼。任何君主从来也不会把使臣当作与他地位平等的人。被派到土耳其的使节在受苏丹召见时难道可以不穿要求的皮里长袍吗?觐见中国皇帝却要遵行俄国的习俗,这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俄国的习俗是吻沙皇的屁股,是否也要天子脱下裤子等着舔呢?”
世界的“天子”还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世界的“周礼”,那就到哪里就遵守哪里的规矩。
实力对比之下,俄国人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萨瓦伯爵本来想要演示一下武力,表示在黑龙江所进行的战斗不是俄国正规军的力量,希望大顺知道俄国还是很强大的,不要在后续的谈判中狮子大开口。
但皇帝也给出了旨意:拒绝演武,看都不看。
所有随行的士兵在昌平交接武器,不得携带武器入京。
大顺京营的士兵也挑选出了最精锐的一批,沿途护送。
京城外迎接他们的,是主管京营操练的鄂国公李九思,以及礼政府的侍郎、鸿胪寺少卿,这个规格不高不低,正合适。
皇帝当然不会出面,而是坐在禁城等待使团去觐见。
靠近京城高耸大门的时候,那些跟在使团后面,背着筐沿途拾取马粪的孩子一哄而散。
高耸的瓮城上鸣响了几门大炮,使团走的是安定门,瓮城里的真武大帝庙也摆满了香火,压一压罗刹使团里的随军司祭。
经过瓮城的时候,萨瓦伯爵感到有些压抑。
京城的城墙经过八十年前的战乱和重修,加了很多的马面,虽然没有形成棱堡多层的结构,但厚重的墙基依旧给人一种难以摧毁的绝望。
萨瓦确信这不是火炮可以轰开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很难想象,八十年前,如今天子的祖先没有大炮就攻下了这样的城市,更难想想八十年前这座城市落入过鞑靼人的手中。身在城下,让他不免联想到三百年前的君士坦丁堡。
这样的城市怎么会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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