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十郎只是个问话的,太深奥的东西他也不懂。
但他不懂,上面却有人懂。
真正主持这场问话的,名叫深见有邻,他的汉学功底是很深的,最近他正在翻译《明会典》为其做训读音。
更早之前,为了获取更多的情报,幕府更是直接让所谓“东都讲官”荻生总七郎,亲自拟定了要询问的诸多内容,转交给深见有邻,让他在遇到一些通晓典章制度的船主的时候加以询问,以便得到一些更深的内容。
这位荻生总七郎名气不小,他的哥哥,名气更大,荻生徂徕,儒学大师。
大顺这边反程朱理学的时候,荻生徂徕也在用类似的方式反程朱理学,主张复古,号徂徕学派,影响颇大,大约像是训诂学,但又不全是。
荻生总七郎如今正在忙着翻译《大明律》,做训点,对于中国的事,他想问的东西很多,而当年战乱东渡的一些儒生对于大明的那一套很清楚,荻生总七郎想要知道的是大顺和大明在制度上的种种区别。
因此早在四五年前,荻生总七郎便拟定了八十问,送到了长崎,交由正在翻译《大明会典》的深见有邻。他是东都讲官,不能离开,便希望深见有邻能够把这八十问选一些合适的人问清楚。
然而,士农工商的思想之下,跑船的并没几个真正懂太多的。
这一次听闻有海商弄来了战马,深见有邻知道这样的海商必然有能力,而且肯定和官府结交甚深。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也知此人来头必然不小,略作商议,便让深见有邻这位汉学大师先来问问情况,之后再由细井安明亲自接待。
深见有邻的汉学功底不错,但是汉语说得就很一般,有什么问题还需要这个梅三十郎做中间人传递问题。
待听到刘钰说他不但带来了战马,还带来了精通骑射的武人后,深见有邻更加确信,这是一个探知大顺消息的绝佳机会。
不管怎么说,一个能够把战马和武人带到长崎的,都绝非善类,必有庞大的背景。
有背景,才能有见识。
但这需要慢慢询问,深见有邻知道这些商人来此最在意什么,便让梅三十郎传话翻译。
“你们带来的战马,经过检查如果没有去势,可以换取到贸易信物。至于你说的精通骑射的武士,这需要验证。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这船是你的船吗?你们自哪里起航,经历了多久抵达了长崎?”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刘钰只说自己姓刘,又说自己只是“替真正的大人物办事,听说日本贸易可以赚钱,便运送来了战马和武士。如果这一次交易顺利,后续日本人想要什么,可以面谈”。
一番话直接把深见有邻镇住了,他也不敢再问的深了。
刘钰也是故作高深,并不说那么多,气度上还带着几分傲气,显然是一副没习惯别人问话的模样。
他反正是一点不怕,真要是露馅了,自己是朝廷命官,日本人最多也就是礼送自己出境,也不敢对自己动手。
再说了,能想到露馅的,不过是做贼心虚。
见日本人还要继续往下问,刘钰直接道:“你想吃鸡蛋,为什么一定要问问这只老母鸡是在哪里生的蛋呢?我不喜欢你们问太多,你们你们非要问太多,那么这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
这样的态度更是让深见有邻不敢再深问了,之前询问那些海商之后,海商们的态度都是感激涕零,所谓“今航海前来,不期即承钦用,又蒙赏赐白镪,屡感洪恩,阖家增光,莫过如此……”
贸易信物卡在这,但凡来了都是想要贸易的,想要贸易就得放低姿态。
不但姿态可以放低,连一些在大顺避讳的词汇,都可以用在这边,舔的那叫一个没品。
刘钰是想舔出来几张贸易信物,但他不想用那么低的姿态去舔,得舔出自己的风格。
这样“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的高姿态,实在是让深见有邻有些遭不住,不知道哪些算是该问、哪些算是不该问。
又零零散散地问了一些问题后,便让刘钰先在这里休息。
只说明日再来询问。
结果第二天深见有邻再来的时候,态度就和昨日大不一样,直接来了一句逐客令。
“自正德五年《海舶互市新例》颁布以来,未有信物者,不得贸易。汝等请回。”
刘钰想了一下,觉得知道自己要用史世用当间谍的,就只有皇帝。
除此之外,剩下的都无意义:当官的走私中饱私囊不行吗?难不成日本这边还管这个大顺的清正廉洁?怎么,大顺的贪官还不能来日本做生意了吗?
既如此,刘钰心想: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又想,若真是发觉有什么不对,就算是跪地上磕头相求也无用。
起身告辞,不生半点留恋之意,爽快离开。
然而前脚刚迈出门,后面的翻译便道:“适才相戏耳。实是奉行大人要亲自接见先生,故而请先生起身,另转挪别处。”
…………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仔细打量着刘钰,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往来这里的中国海商,都是一些熟面孔,大部分都是宁波、福建的。
一张贸易信物,就能挑动宁波海商和福建海商大打出手,互相揭对方的老底。
对于宁波福建等地的情况,长崎奉行们都有所了解。
可是黄淮以北的事,他了解的可就不多了。
昨日询问了一下船上的水手,水手们也不知道这船主的来历,只知道是从山东附近起航前来日本的。
两匹马已经检验过了,都是没去势的公马,肩膀不低,的确是两匹好马。
如今的幕府将军德川吉宗爱好狩猎,也或许是为了培养武士武德,宣布重启鹰狩,只可惜日本的马越来越矮,所以之前才让对马藩想办法从朝鲜弄几匹马。
对马藩做不到,长崎奉行没想到这件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既是幕府将军要马,他这个长崎奉行当然明白若是能做到,自己的位子也可长远,谁都知道长崎奉行是真正的美差。
再者,这个人还说带来了一个武人,这可更是好消息了。鹰狩鹰狩,得用弯弓,然而这些年战火平息,武士们的射箭技巧早已退化,正需要一个精通骑射技艺的来传授一些中原的不传之秘。
此人既能带来战马,想必说的那个武人也非等闲之辈。
细井安明想问的,和汉学家深见有邻想问的,不是相同的问题。
“先生从而何来,难道就不可以说吗?”
“自天朝来,又何必问?既不肯说,自有不可告人之秘。战马,武人,皆违禁之物,若被抓获,必有大祸。你不问,我不答,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若透出去,日后再想要什么违禁之物,那可就难说了。”
侃侃而谈,神情轻松,细井安明看看刘钰这做派和气度,心想此人的父辈必然身居高位,小小年纪便能在我面前安然自若。
按其所言,倒的确如此。这战马、武人,都是大顺那边违禁的东西,不只是东洋不准卖,连南洋也不准卖,想要得到本就极难。
如今既是有人带来了,说的也有道理,何必要问背后的事呢?
查看了一下来船,也派了忍者上船上搜检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和天主教有关的东西,也没有私藏传教士,而且所携带的货物除了战马外,也是很正常的白丝、水银等。
细井安明觉得,或许是大顺内的某位贵族,私下里走私贸易?若真如此,一切也就能说得通了。
这名贵族应该在北方颇有势力,所以可以轻松地将战马从北方的港口运出来。
想到这,细井安明又问道:“先生可去过京城吗?”
“我就是在那长大的。”
这句回答,更让细井安明确信了他自己的判断:这一船货后面的真正主人,是某位贵族。
这样想来,的确不能多问。若是问的多了,走漏了风声,倒是真的会牵连。
他知道大顺的体制和日本不同,没有实封的大名,只有虚封的爵位和各地的流官,总之他们的俸禄相对于大名而言是很低的,或许走私是一个来钱的好途径。
“先生在京城长大,那么可以说一说京城的城墙吗?”
“可以。”
这也不是什么秘闻,日本人就算知道了京城的城墙有多厚,暂时也去不了。他是毫不在意,将京城的城墙大致说了一番,那几个记录的通事第一次听有人说的这么详细,赶忙低头速记。
又追问了一些别的,刘钰对答如流,更是确认这就是个京城里生活过的、且在上流社会混过的人。细井安明的判断更加深刻,印象越发的深,便道:“之前既有榜文,若能得武人、战马者,皆可授予贸易信牌,且有赏银。今日战马已验,信牌可以先拿取,作为来年的信物。备货尚需时日,先生可在此地稍等,暂住在梅三十郎家中,不要在唐人町居住了。”
细井安明一边安排着刘钰先在通事那里住下,一边想着要赶紧把这件事报到幕府将军那。
倒不是说别的,而是询问一下将军还有什么其余的需求没有。尤其是如今将军正在叫人翻译编译大明的会典、律令等,也或许还有别的需求亦未可知。
这人本事既大,在大顺可以走私各种物品前来,至于谁在幕后那就不必问了,只要能把东西带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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