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关城三日便会有一份信件传来，汇报疫情的进展。连续的平安着实是让老皇帝龙颜大悦。兴许是心情好，近来的精神都好了许多。照例是内阁送来分好的奏折，老皇帝半眯着眼睛盯着那一摞奏折，突然叹了一口气：“太子是真的有些本事。”
杜公公就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榆关城的疫情自太子去了之后，便得到了极大的缓和。一国太子以身涉险，被百姓们争相歌颂。结果在老皇帝这里，就只得了一个“有些本事”。
万岁爷这颗心，真是长歪了。当年许家外戚干政，朝堂上下怨声载道。本以为皇帝听从了百官的死谏，知晓利弊，却没有想到，他暗地里一意孤行，将三皇子寄养在皇后的名下，放任他与太子相争。朝堂内的明眼人这些年看的是越发的清楚了——老皇帝的心里，属意的，始终是轩辕铎烨。
他跟着万岁爷这么久了，心里也不免叹一句偏颇，但面上依旧是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
然而这一次，老皇帝却突然抬起眼看向他：“杜三儿，你说，满朝的大臣是不是都在说朕偏心？”
杜三儿是杜公公的小名。做上了太监总管这个位置之后，没有人会这么叫他，只有老皇帝偶尔会这么称呼他。听着那一声‘杜三儿’，杜公公心里清楚——万岁爷这是想要和他推心置腹的谈一谈了。
他本来应该回一句‘不敢’，然而，他盯着老皇帝那双浑浊的眼睛，还是不由得说了一句：“皇上，朝堂上确实，，，，，，“
老皇帝一巴掌推倒了那一堆奏折：“寡人知道，他们都盼着朕早些死，让太子继承皇位。”
杜公公吓得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老皇帝还想开口骂，却气的一口气哽在喉间，发出剧烈的咳嗽，身体如残叶一般抖得厉害。杜公公吓愣在原地，全然不知该怎么办。直到老皇帝死死地捂住嘴，指缝间溢出了浓稠猩红的液体。
杜公公仓皇地站了起来，掏出巾帕，声音都颤抖着：“来人啊，宣，，，，，，”
话还没有说完，被老皇帝抓紧了手：“不许喊。”
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咙里强行挤出来的一般，呼吸更加急促。
杜公公不敢再说话，只得扶着老皇帝慢慢坐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苦笑着擦了擦嘴角，接过了杜公公递来的药丸，慢吞吞地咽了下去：“杜三儿，你看看这些奏折，一个个都在劝着让太子回来。”
杜公公这时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规矩地站在一旁。
老皇帝的低头看着那些被扫到了地上的奏折：“杜三儿啊，你跟着我多久了？”
“四十年。”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在万岁爷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在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万岁爷老了，他其实也老了。
“四十年了。”老皇帝沟壑纵横的脸上带了一点儿笑意，“太久了。杜三儿啊，你没有孩子，不会知道。你们说朕偏心，朕都认了。”
他颤巍巍地用手指了指传国玉玺：“朕在位三十一年，庆德九年亲手把婉容杀了。朕在婉容临死前答应过，要将皇位传给我和她的孩子。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办法废太子立铎烨上位。心爱的女人朕护不住，就连立储之事都要受到大臣们的钳制。寡人算什么九五之尊？”
说的激动了，老皇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杜公公眼眶也有些泛红。三殿下的生母许静。婉容是她的字。皇帝最喜欢的妃子就是她。只可惜，许家利用那份荣宠，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知道，许贵妃的死，直接改变了这位帝王的所有想法。
“可是寡人的身体不行了，没有办法再跟他们斗了。”老皇帝一面说着，眼里闪过不甘，“他们想让太子回来，朕偏不这么做。杜三儿，把玉玺端过来，朕，咳咳咳，朕要写遗诏。”
杜三儿直直地跪在地上，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万岁爷洪福齐天，定能，，，，，，”
“行了，别说这么多的虚假话。”老皇帝这个时候才真正地笑了起来，倒真像个平凡的慈祥老者，“这份遗诏你拿着，等到朕百年之后，就拿出来给他们。”
到那时候，三皇子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来继承皇位。可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举国会大乱啊。
杜三儿就这么跪着，丝毫不敢动弹。
老皇帝等了很久不见动静，笑容有些凝滞了：“杜三儿，你也要和寡人作对是不是？”
声音太冷了，冷的他不由得打哆嗦，急忙回道：“不是，只是到时候，这两位皇子，免，免不了，，，，，，”
“免不了一番争斗。”老皇帝语气沉沉，甚至带着一丝快慰的笑意，“铎烨藏了底牌。许家的那些东西，都是他的。”
杜公公吓得浑身一震。老皇帝真是或许是糊涂了，又或许真的是憋了太久的不甘，一时之间对着他也收不住话匣子：“他们那些人想控制寡人，寡人偏不让他们好过。”
老皇帝一面说着，抬头看了一眼不自觉瑟瑟发抖的杜公公，叹了一口气：“杜三儿啊，你没有孩子，你不懂。我和他们斗了这么久，都是为了铎烨。若是他不能登上皇位，我怎么去和婉容交代？”
杜公公把那句“太子也是您的孩子啊”，生生咽了回去。
老皇帝将那份传位的遗诏拟好，半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又挥笔落下了废太子的圣旨。
杜公公眼看着老皇帝要在那废太子的圣旨上盖上玉玺，还是没有忍住：“万岁爷！”
对方的动作停了下来。
“小的虽然没有孩子，但听老人说过。世上最亲的，不是父子。”
老皇帝的眼神锐利了起来，冷眼扫了一眼杜公公。
箭在弦上，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老人常说，因为鲜少有孩子会把父亲的给予视为感恩，而是当作理所当然。既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就不会感恩了。”
老皇帝神色微动：“杜三儿，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万岁爷，坊间乡下都是这么说的。”杜公公的背上已经是冷汗一片了。
沉默了半晌，老皇帝叹了一口气：“杜三儿，东西你收好。传膳吧。”
自知自己劝说无果，杜公公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自己会被迁怒，能安然无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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