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是一大片盛开的腊梅,风吹来腊梅的香味,悠悠的,给这寒冷冬季带来无限的暖意。远远近近传来爆竹砰砰的声音,天空袅袅升起一些青色的烟雾,他才想起,这是宋国的除夕快要到了。
再过几天,就要到除夕了。
金国原来是不过节假日的,灭了辽国、宋国后,才学会过汉人的中秋节、除夕、元宵节。
他转眼,见花溶也不说话了,靠坐在车厢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他喊一声:“花溶,还有几天才是除夕,何故远途现在就有爆竹声?”
花溶依旧闭着眼睛,却很耐心地回答:“今天是腊月二十四,他们在祭祀灶神。”
本朝开国后就定都北方,开封城破,应天失守,赵德基几番南下逃亡,将行宫定在临安。随同南下的大批士大夫便带来了东京的风俗,而当地的南方百姓则沿袭吴地的风俗,不过,两者之间大同小异。
腊月二十四是祭祀灶神,祭祀的目的是让灶神醉饱之后登天门,无法向昊天上帝奏禀各户的坏处。南方家家户户都要沽酒、烧纸钱;而当初开封的风俗则是在灶上贴灶马,用酒糟涂抹灶门,称为“醉司命”;而吴地的风俗则是男子用熟烂的猪头、双鱼、和豆沙粉耳团祭祀灶神,女子必须回避。
从祭祀开始,各家各户就会不断地烧爆竹和火盆。宋朝时候的爆竹跟今天的“爆竹”大不相同,真的是用的竹子,将竹烧得通红,在石板或者硬地上猛击,就会发出响亮的爆裂声。与此同时,各家门前还会安放火盆,在盆里燃烧豆秸、干柴以及一些带叶的青枝。人们不分贵贱,每人都戴上一朵丝质的大白蛾花。
此时,马车已经驶入了一个小镇,过了这个小镇,就会到达安全的境地了。
金兀术暗自松一口气,掀开帘子看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聚精会神地沉浸在宋国这些奇特的风俗里,热闹、欢乐,又充满享受。再看马车外面一片片广袤的土地,麦苗从冰雪里生长出来,油油的,绵延成片,以及广大其他不认识的庄稼、农作物、蔬菜……那么丰富,应有尽有。
“扬一益二”,扬州的繁华他亲眼见识过,此地吴楚东南的富庶,居然像不曾经过战火,还有许多歌妓乐妓的唱歌,伶人的杂耍,卖果子糖葫芦的吆喝……
现在支撑宋国赋税的半壁江山便来自这一片土地,他暗想,赵德基有如此繁华的一大片土地,只要稍加经营,或者肯重用岳鹏举、当初的宗泽等等,金国又如何能攻得下宋国的一寸半土?
惟其如此,他更是得意,幸好,赵德基宠信秦桧。
幸好,自己有秦桧这一招妙棋。
他笑得很大声,也不掩饰。来往的行人只以为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出访,丝毫也不感到诧异,只不过略略好奇地多看几眼。
花溶闭着眼睛,半梦半醒,任凭他笑得如何得意,也无动于衷。
天黑了,又亮了,马车从未停过,好在渴了就喝,饿了就吃。浑浑噩噩地,也不知时间的流逝,心里虽然焦虑,可是,被囚禁在飞奔的马车上,却是距离鹏举越来越远了。
她心里暗叹,自己夫妻总是聚少离多,这一次,如果能够生还,真的不愿意再逞能,也许,换一种生活方式才是真正的保命之道。
终于,马车停下。
四周黑漆漆的,耳边没有了呼呼的风声。花溶被两名侍卫架着拉下去,送入了一间屋子。屋子并不十分豪华,但干净整齐,两名侍女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个被绑缚的“客人”。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待客之道,明明是囚徒,为什么偏偏要按照客人的规格对待?
奔波许久,花溶身心俱疲,半躺半卧,好一会儿,觉得口渴,大声说:“我要喝水。”
两人面面相觑,主人并未叫招待她茶水,所以,她们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花溶情知这是金兀术的吩咐,便不再吆喝,一闭眼,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却梦见岳鹏举在飞驰的快马上,如闪电般在风里飞奔。她欣喜若狂,大声喊:“鹏举,鹏举……”
一阵剧疼,她蓦然睁开眼睛,但见一双手刚刚从自己身上移开,显然是刚才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这个恶魔!
金兀术心里要喷出火来,该死的女人,哪里都惦记着岳鹏举!他故意笑得若无其事,压低声音:“你乖乖地,我就带儿子和你一起吃晚餐,否则,今后决不让你再见他一眼。”然后,也不等花溶回答,吩咐一声,一名侍女抱着孩子进来。
孩子啼哭多时,忽然见到妈妈,小手一扬,就向妈妈飞奔而来:“妈妈,妈妈……”
花溶抱着儿子,泪如雨下,小陆文龙伸手擦妈妈面上的泪水,一个劲地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他母子二人相拥哭泣,金兀术简直百无聊赖,却也觉得奇怪,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哭成这样,也算难得了。
他反而隐隐觉得有些高兴。
总算还是个女人!
所有侍女都已经退下,桌上摆着非常丰盛的菜肴,另有三碗热气腾腾的豆粥。豆粥盛在粉青釉的碗里,如青玉一般,是青瓷的绝品。旁边还放着一碟益州出产的糖冰。
孩子见了妈妈,早就破涕为笑,又闻得热气腾腾的豆粥喷喷的香味,欢笑起来:“妈妈,我饿了,我们去吃饭……”
金兀术笑容满面:“儿子,吃饭了。”
陆文龙伸出手,他一把抱起儿子来到桌边,放他坐下,先端一碗豆粥给他,笑说:“儿子,你尝尝好不好吃?”
孩子见到旁边放的糖冰,当时还没有漂白技术,糖冰都是褐色红色的,但晶莹剔透,十分可爱。陆文龙用银筷夹了一块放到碗里,见妈妈还不上来吃饭,就转头叫她,端着碗要跑下去:“妈妈,给你吃……”
金兀术一直不愿意理睬花溶,想冷落她一下,可是,见儿子如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又叫花溶:“你先吃饭。”
花溶见自己身后的绳子,在儿子进门之前才被解开的束缚,连隐藏都来不及隐藏,淡淡一笑:“金兀术,你何必非要装成好人的样子?”
他一边再给儿子夹一块糖冰,仿佛没有听到花溶的讥讽,津津有味地对儿子说:“人们形容糖冰有一句诗‘不待千年成琥珀,直疑六月冻琼浆’。人们在腊月过年祭祀的时候,就喝放了这种糖冰的豆粥,这是宋国的风俗……”
小孩子自然不懂得是什么意思,喝一口甜丝丝的豆粥,觉得好吃,干脆用手拿起一块糖冰放在嘴里,咬得“砰”的一声,乐得呵呵大笑,再抓起一块糖冰,直喊:“妈妈,这个好好吃,快来吃……”
花溶好不容易见到儿子,自然不愿令他小小人儿目睹最残酷的一面,微笑着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柔声说:“儿子,豆粥不是这样吃的,来,妈妈给你弄……”
她稍稍加了点东西,搅拌,然后再递给儿子:“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好吃?”
孩子喝了一口,开心说:“妈妈,这个更好吃了,你也吃……”他转向金兀术,眉开眼笑,“阿爹,你怎么不吃?你也吃啊……”
金兀术含笑在他对面坐下,也端起豆粥吃一口,但觉感甘香爽滑,一碗下去,口有余香。他再看花溶,花溶也吃了一碗,她吃得很慢,只细心地替儿子夹一些他喜欢的小菜,一举一动,异常柔和。
他看得有些发痴,这个女人,从来都是两样的面孔。这一面,她为什么不一直呈现这一面?这难道不是她最好最美丽的一面?
如果她一直如此,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自己又何苦折磨她、绑缚她?
这个念头一起,他心里一震,这才发现自己究竟在渴慕什么。从十四五岁开始就是戎马生涯,一二十年过去了,刀枪剑戟的风云岁月却从未改变,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加上生母早逝,狼主父亲儿女众多,他本人戎马倥偬,加上大金男人天生的粗犷的情怀,能分到自己身上的关爱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谁知道征战之外,家的欢乐也是很重要的?除了依红偎翠,发泄**,夫妻和睦、子女亲睦,难道不也是一种天伦之乐?尤其,越是受到南朝文化的影响,就越是喜欢他们这样的天伦之乐。
耶律观音怀孕,他曾欣喜若狂,可是,这样的迷梦很快被秦大王打破,除了羞辱,还是羞辱。
现在,“一家三口”如此相聚宴饮,其乐融融,难道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向往的享乐之一?娇妻幼子,都是自己满意的!
他在心里喟叹一声,如果要拥有这一切,只能用强制的手段,那就不妨强制到底。人,总是强不过命运,不是么?花溶,自刘家寺金营开始,她的命运早就注定了只能把握在自己手里。就如其他的金国将领,纳了宋女为侍妾,强迫了她们,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不开心。女人,非要用强才能征服的话,那就只好用强了。
他一边吃饭,一边看母子二人亲昵的模样,花溶却充耳不闻,仿佛身边不曾再有其他人。母子二人吃完饭,孩子缠着妈妈讲故事,花溶讲了个大灰狼的故事,他听得困了,伏在妈妈怀里,小手软软地垂下来,已经呼呼睡着了。
花溶搂着儿子,距离临安越远,怀里的小人儿就成了唯一的安慰。儿子的身子那么暖和,她紧紧搂着,连自己的处境也忘记了,顺手拿了一块锦毯盖在他身上,听着他微微的带着热气的呼吸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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